独角兽追寻者的盲点

独角兽追寻者的盲点
2018年06月21日 16:24 经济观察报

经济观察报 吴晨/文

追寻独角兽的资本盛宴,也是此起彼伏的创始人的造神运动。名校辍学、远大愿景、再加上“引力扭曲场”,乔布斯的烙印深深影响了新一代的投资人和创业者。只是有时候会产生盲点,东施效颦的“构想”终有被揭穿的时候。新书《Bad Blood》(可以直译成《坏血》,又可以引申为《敌意》,很巧妙的双关)就揭露了这样一家曾经誉满硅谷的独角兽企业Theranos。调查故事很血脉喷张,但是故事背后所揭示出硅谷的结构性问题,也就是独角兽本身以及它的追寻者的盲点,更发人深思。《坏血》的主角是Theranos的创始人伊丽莎白·福尔摩斯(Elizabeth Holmes)。福尔摩斯是典型的硅谷创始人,斯坦福大学大二就辍学创业,花了几天几夜设计出一种专利,构想了一个用几滴指尖血就能测试出潜在问题的“宝盒”。注意!“构想”这个词很重要。因为直到今天,也没有人真正知道福尔摩斯(和名侦探没有关系)的专利到底有多少高科技的成分。

福尔摩斯极具感染力,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她把指尖验血描绘成医疗行业中变革性的技术,既能让那些晕血晕针的病人能够简易地就了解验血指标的情况,又能在战场或者像伊波拉病毒泛滥区这样的特殊环境中提供就地的验血解决方案,还能让长期病症的患者可以在家里随时观察自己的血液体征,让医生能够远程调剂用药量。指尖采血即可完成几百项验血实验,机器便携方便,通过互联网远程对采血数据进行分析。如果这一切都能实现,的确是医疗行业革命性的成果。福尔摩斯把移动互联网讲故事的方式,用错了地方。

在硅谷从比尔·盖茨和乔布斯那一代开始,就流行了这样一种文化:好的创业公司需要能构筑伟大的梦想,描绘出伟大的产品。甚至有一个专门的词来描绘这种伟大的产品,叫做vaporware,也就是“悬在空中一吹就散”的产品。逻辑很简单,首先编织一套美丽的梦,努力向投资人兜售这个梦,拿到融资之后,再不断努力小步迭代,希望逐渐追上这个梦。在追梦的过程中,创业者们也总是遮遮掩掩真实的进阶情况,靠自己的魅力补足产品的缺陷。乔布斯的Mac II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这种造梦神话,用在移动互联网上,如果无法实现,至多让投资人亏钱,让消费者空欢喜;但是如果用在医疗领域,却有可能人命关天。福尔摩斯显然希望用自己的魅力来补足产品的缺陷,并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用假象和谎言来替代真实的技术进步。

《坏血》的作者就是最先揭露Theranos内幕的是《华尔街日报》的深度调查记者约翰·凯瑞柔(John Carreyrou)。他在2015年10月15发表在《华尔街日报》头版的文章《A Prized Startup’s Struggle》(一家估值不菲的创业公司的抗争)敲响了Theranos的警钟。

Theranos问题真的很多。公司宣传几百项实验都能用指尖采血完成,而实际的情况是,只有十几项实验在公司初代机器爱迪生上完成,其他的实验都是稀释了指尖采血之后在西门子的商业验血机上完成的。爱迪生的检验非常不准确,而稀释血液在第三方机器上完成验血,也突破了医学的底线,因为正常的验血需要的采血量高得多,只有针管采血才能完成,通过稀释血液来满足检验液体的最低数量,最起码也是让检验的准确度大打折扣。

其他的问题林林总总。Theranos在明明知道机器远没有达到商用标准的情况下,和大型连锁药店沃尔格林(Walgreens)合作,在它位于亚利桑那州的分店里开设小诊所。医生和病人都以为验血检验在诊所里的机器完成,实际上公司却是把所有的血样都通过快递运往硅谷的总部实验室里检测,而且大多数情况下是用第三方的机器。虽然是采用了昂贵的空运,货物仍然可能在中转的时候放在停机坪上数个小时,很多指尖采血的样本运送到实验室的时候都已经变成了干的血块,实验室里到底怎么检验出结果来,真是天知道。至于Theranos所宣称的“廉价、快捷且简便的检测服务”,纯粹是烧钱和欺骗的结果。

Theranos给病人带来的风险显而易见。验血的指标是医生诊断最重要的基础。如果指标出错,医生就可能开出错的药方。如果明明有问题却没有检测出,病人有可能病情恶化,甚至死亡。这些因素导致Theranos的科研人员像走马灯式的换,因为很多人都没有办法接受公司如此突破医学底线的做法。

既然问题这么多,为什么这家公司从2000年初创业,能持续那么久?甚至在2015年美国《财富》杂志做出封面报道之后,福尔摩斯一度成为硅谷最红的创业者,也成为硅谷女性创业者的典范?当年公司融资4亿多美元,估值超过90亿美元,成为名副其实的独角兽。难道投资人、专家和它内部的员工都看不到这样那样的问题吗?

Theranos被戳穿骗局从独角兽跌落神坛的故事,其实恰恰凸显了硅谷投资人和创业者的盲点。

首先是对“经典创业者”的追捧,导致投资人产生了路径依赖。福尔摩斯的创业经历就是教科书式的经典创业者,名校辍学、早慧而有了独创的发明(其实是构想)、勤奋上进以公司为家,每天只睡四小时、把乔布斯的做派奉为神明,甚至穿着上也追求和乔布斯一样,一身黑色的套头衫。恰巧,福尔摩斯最大的优势就是她和乔布斯一样,能创建出自己的“引力扭曲场”,能够用自己的执着、真诚和热情,征服任何一个进入她轨道的投资人。这样的路径依赖用于IT或者编程也许可行,无论是乔布斯还是盖茨,或者是新生代的扎克伯格,都可能靠自学和聪明成为顶级的程序员。但是一个只修了两个学期生化课程的斯坦福辍学生,为什么能发明出开创性的检测技术呢?医疗领域要成为专家,没有一定的积累仅靠自学,恐怕是神话吧?这样的问题,在Theranos十几年的存续期里,却很少被人问及。

其次是硅谷投资圈的加速圈层化,以及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量化宽松产生的货币泡沫,给了“创业者”更多长袖善舞的机会。只是这种长袖善舞如果突破了道德甚至法律的底线,就有可能把投资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圈层化的硅谷,让哪些从微软、苹果、谷歌身上尝到了点石成金滋味的投资人都自命为伯乐,也都争相希望挖掘下一个尚未长成的乔布斯。圈层化造就的硅谷名利场,一方面是巨大的利益驱动,另一方面是名气会带来未来的利益。

福尔摩斯有两个伯乐,一位是她在斯坦福上学时的老师,另一位是她儿时玩伴的父亲,一位资深的风险投资家。老师为她变革医疗行业的创见和理想背书,风险投资家则用最初的100万美元开启了Thera-nos的融资大幕。长袖善舞的福尔摩斯下一步就是充分挖掘斯坦福这个硅谷重镇的资源,把胡佛中心里的几位老爷爷请了出来担任公司董事,有基辛格和舒尔茨这两位前国务卿的背书,其他名人也纷至沓来,包括后来成为特朗普国防部长的马蒂斯等等。一个全明星的董事会阵容,对于福尔摩斯赢得后续投资人的追捧,当然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2015年,福尔摩斯在一个慈善活动上认识了媒体大亨默多克,也用自己的“引力扭曲场”很快征服了他,默多克慷慨投资1.35亿美元。等到他旗下《华尔街日报》报道刊登之后,他的投资几乎打了水漂。不过默多克在投资前还是做了功课,打电话给美国著名医疗机构克利夫兰诊所的老板询问Theranos的情况。当时克利夫兰诊所刚刚和Theranos签署合作协议,计划使用它的检测仪器,诊所的老板当然是对福尔摩斯赞誉有加。再加上公司推荐文件上对2016和2017年营收的美好描述,默多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看上去笃定发财的机会。

如果有谁真的对这家神秘兮兮的公司做尽职调查的话,很容易就会嗅到一些蛛丝马迹:为什么公司全明星的董事会里,没有一个有医疗或者生化的背景?为什么公司的几轮融资中,没有一家医疗领域的基金参与?为什么公司说它有黑科技可以改变整个诊疗行业,却没有在任何知名的学术期刊中发表过一篇有分量的学术论文?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却没有人问?

这就引出了第三个问题,是FOMO在作祟。FOMO,英文的意思是“For Fear of Missing Out”,翻译成中文就是害怕错过了挣钱的好机会。钱多人傻,好的项目不多,圈层化的结果导致大量的信息不对称,各行各业都弥漫这一种FOMO的担心。默多克作为圈子内的人,之所以选择投资主要是觉得靠关系捡了便宜,其实也是FOMO在作祟。而对于硅谷之外的人,FOMO更是他们投资或者与Theranos合作最大的催化剂。除了大型连锁药店沃尔格林(Wal-greens)之外,连锁超市Safeway也与公司开启了深度合作,而两家公司都面临行业内加剧的竞争,寄希望于成为新科技的尝鲜者,借以重振业务。当然,它们担心一个未来的独角兽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漏掉,更担心竞争对手会受益于独角兽,所以明明看到很多异常的情况,比如Theramos根本无法提供一整套漂亮的检验结果,仍然选择相信福尔摩斯夸夸其谈的PPT。

媒体在这一波造神运动中也推波助澜。《财富》杂志2015年把福尔摩斯推上封面之后,《福布斯》下个月立马跟进,《纽约客》也刊登出了专访文章,虽然有一点小质疑,《经济学人》随后也有专文介绍。主流媒体也是FOMO的受害者,谁也不敢错过下一个乔布斯,下一个行业的颠覆者。

既然Theranos问题那么多,而且可能直接损害病人的健康,为什么没有内部线人的举报。既然公司内部管理有问题,离职率非常高,为什么没有前雇员就公司的问题发声?

原因是美国市场的独特性。美国是一个诉讼的国度,在资本推动下成为独角兽的过程,也意味着独角兽可以在律师费上一掷千金。资本力量深刻改变了创业公司。站在独角兽面前,任何一个个体都会因为担心诉讼而不寒而栗。Theranos虽然内部管理远不够成熟,但是在利用律师上却炉火纯青,每位员工离职前都需要签署各种协定,不得公开任职期间了解到的任何公司的信息。公司甚至变态到不允许员工在领英上公开自己已经成为Theranos雇员,给出的理由是公司的商业机密不能让任何人打探到。《坏血》血脉贲张的情节(传奇影业已经买下了《BadBlood》的版权,据传将由AdamMckay编剧、导演,JenniferLawrence将饰演ElizabethHolmes,编注),就是因为Theranos请到了2000年为总统大选副总统戈尔一方打重新计票官司的大律师行作为公司的律师,紧盯住任何可能泄密的人。作者凯瑞柔颇费周折找到了公司的前雇员以及在亚利桑那州小诊所里使用过Theranos验血服务出错的病人,没几天这些人都被律师盯上。律师行把恫吓做到了极致,跟踪潜在证人,写吓人的律师函,让任何担心自己被诉的人都能感受到一种可能会因为天价律师费而“倾家荡产”的痛苦。公司董事舒尔茨的孙子,为了揭露公司问题做了凯瑞柔的线人,他父母为了和Theranos的律师行周旋,花出至少40万美元的律师费。律师行也没有少恫吓《华尔街日报》撤稿,甚至一度光临《华尔街日报》大厦,和记者编辑对质,软磨硬施。《华尔街日报》有一个不让报道对象吃惊的制度,调查报道出版前会通知报道对象,给他们一两周的时间回应。

对于相信阴谋论的人来说,福尔摩斯在2015年偶遇默多克并说服他投资公司也可能是有预谋的。因为那时候福尔摩斯已经知道《华尔街日报》在调查自己,而且好几次向默多克提出他旗下这份报纸正在进行的调查没有任何根据。默多克到底还是老报人,对福尔摩斯的请求都顶了回去,说他相信编辑室的判断。

福尔摩斯从硅谷女性创业者的代言人,一下子跌落神坛,官司缠身,成为“一心成名,不计手段”的反面典型,所引发的思考其实并不只在硅谷生态发生的变化,更凸显了过度金钱的腐蚀力。福尔摩斯从小就有宏大的抱负。小时候有人问她想要做什么,她不假思索地说:要成为亿万富翁。的确,在公司成为独角兽的那段历史瞬间,她成为了最年轻的自力更生而成的女性亿万富翁。可是她也曾自命为下一个居里夫人,有希望给人类带来美好的改变的追求,当年的理想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无法得到回答。

作为独角兽的Theranos,总共融资超过9亿美元,也有超过15年的历史,如果福尔摩斯真的有改变世界的追求,为什么没有能把如此庞大的资金用于真正的研发之中?回到最初的问题,即使她本人并不是合格的科学家,曾经财大气粗的Theranos以及独角兽足够吸引力的期权,为什么没有能够吸引到并留住第一流的研究者,帮她的“构想”破局呢?或许福尔摩斯自己的美妙承诺给自己挖了太深的坑。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在雇佣律师、开派对和用私人飞机、众多保镖方面,用一掷千金而言都不过分。金钱和镁光灯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现在的硅谷,两者都太泛滥了。

(作者系《经济学人·商论》执行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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