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之变

“苏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婢曰:'满腹都是机械 。'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 。'坡捧腹大笑。”

明人曹臣《舌华录》“慧语第一”中的一则语录。

朝云情商够高,表达也生动。难怪甚得苏东坡喜爱。

但这里更想说“机械”一词。

文中奴婢二所谓“满腹都是机械”之“机械”,出于奉迎,称赞苏大学士多才多智。不过,这词日常用于人、事时,多形容机巧奸诈。色彩强烈时,基本就是“一肚子坏水”。

这种词汇的色彩之变,由来已久。

《庄子·外篇·天地十二》。子贡游楚返晋,过汉阴。见一老头打理菜园,“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

啥都从头来。彻底闭环,封闭一体。既没效率,也不经济。

子贡说,明明有槔(井口吊水的杠杆),一日浸百畦,为啥不用。

老头先强调了槔的构造与便利性。然后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这逻辑在老子学说里,比比皆是。不过也不止老子。

君子不器于物。传统中国人对器物、有形的工具爱恨交织。既能整出极为精密的工具与装置、精致到腐朽的文娱化玩意,对于供给侧有形而高效的器、工具的生成与改造,又天生充满警惕。

这思维连绵不绝。想想到晚清,慈禧太后对火车的前后态度。。。。

不止有形的部分。无形的更多。凡是面对效率符号,都是如此。后者几乎都会经历污名化。

比如传统中国对“商人”的认知。面对一种保守的文化容器、农耕经济,后者可是一种颠覆性的力量。几乎每一代易姓革命,背后除了基于土地的革命,技术/工具等生产力符号,都有商人、商业力量的助推。

实际上,上面的子贡,在孔子弟子群里,说是“言语科”一号位,擅长社交,实际上更是“商人”与“商业”的符号。甚至可以说,他是孔子的金主。子贡的段子很多了。

还有意识形态的东西。凡是有利于普惠大众、直接撬动权力结构、穿透迷障的东西,上面就不自在。几乎都会拖延落地,甚至直接禁止。

比如上古“绝地天通”。神话结构要代代维护,生怕下沉,普通人借此探得权力合法性的秘密。

“机械”一词,就有多重含义了。它从有形的效率工具、装置,开始被污名化,逐渐变成远离甚至违背自然、真实、朴素、人性的符号,带有较重的伦理色彩,甚至意识形态味道。

当然,“机械”一词,是一种偏正结构,抠一下,确实也能体会到这种变迁。机械、机器、机车、机关、机事、机心,都是。仿佛藏着不可告人的人事的秘密。

后世一堆表达。

《汉书》描述始皇陵墓之下:“下锢三泉,上崇山坟,其高五十馀丈,周回五里有馀;石椁为游馆,人膏为灯烛,水银为江海,黄金为凫雁。珍宝之臧,机械之变,棺椁之丽,宫馆之盛,不可胜原。”

至今,民间仍流传着这陵墓之下的种种机巧。

“机械之变”,一度成为一种相对固定的表达。我上面的标题,也是套用了班固一下。

它也近乎圈套、“局”或“瓮”。

明人王樵《尚书日记》写武庚的局。

“武庚虽包藏此心,而王室未有衅,则亦安从而发哉?不幸而三监者入其机械之中,为所扇惑。诗之所谓'既取我子'者,指此也。”

宋代及以前,“机械”一词的色彩重得多。我其实比较比较喜欢它与自然的分立。

《宋史·列传》说到“刘一止”:“一止冲淡寡欲,尝诲其子曰:'吾平生通塞,听于自然,唯机械不生,故方寸自有乐地。'”

这里的“机械”与“自然”对立,虽仍有形,但颇近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之“机械”了。后者有效率,但已失去本真与自然的光晕。

今天,“效率”一词,在商业社会,被拔高到无以复加。不过,人文的世界,很多时候,“效率”强调过度,是有反人性的指向的。一些美的东西,恰恰是通过审美制衡的中介才能实现。中介不等于中心或中心化。

当然,到明清,“机械”一词,又开始向它的本义回归。工具、器物、装置、设备,背后对应着一个分工日益细密的商品经济社会、前工业社会的演进。尽管思想理念中有种种保守,但我们在科技、军事、农事、天文历法著作中,仍能感受到工具理性的涌动。

关于中国科技为何后来落后西方,很多人用种种法论证过。在我看来,“机械”一词的色彩演进里,藏着基本逻辑。

今天的社会,强调各种效率符号,强调AI、应用、技术普惠,尤其有形的机械、机器、设备、高端制造。芯片啥的标榜甚多。

还有,人才结构的指引。开始重新审视与机器、技能相关的基础人才价值。若你看美国IT业,尤其一些巨头的诞生,通常是一种整体氛围中的DIY逻辑,它有基础土壤与自由组合的生成。

当然,我们的指引背后,有许多压力面在。包括所谓钳制。不过,即便没有这层,也到了一个周期。过去几十年,你的DIY能力是为别人服务,是在别人的游戏规则里探索,它并不自由。今天压力很大,却是真正独立的创新之路。

说远了。回来。

我们当然乐见“机械”一词向着本义继续回归。但最后还是得说,伴随着有形的世界演进,我更希望我们无形部分尤其精神文化、心理世界的回归。

其实,很多时候,“跃迁”、“升维”,不是升到高处下不来,吊在半空,而是兼容多个维度,除了向上、向前,还有向后。真正的回归,也是“跃迁”。

“机械”一词,无论色彩多浓,它从来不会失去它的故乡。它只是在曲折反讽中通达自我,通达自由。

上面,与子贡对话的老农何尝不是反讽呢。

现实中,若是一个为了生存的老农,怎么可能放弃他深谙机理的高效率的槔呢,那是他的家伙什。

而作为那个时代以及自身师门的效率符号之一,子贡面对他,又何尝会羞赧而去。

他们不过是庄子为批判孔子理念而设置的符号罢了。“圃畦丈人”并非真正底层的“农人”角色,而是近乎隐士的角色。他的实践看似清苦,实在不过是一种理念的身体力行。

老庄美学的精髓之一,就是通过重塑中介,扭转他们那个时代过度的“效率论”。

毕竟,人世乃至整个世界并非为效率而生,这确属是常识。

这种逻辑绵延至今,仍有它强大的生命力,并反复重现于现实生活中。很多时候,甚至会引发社会面的震撼。最近几年的反垄断,里面就有部分反互联网效率的逻辑在。今日AI被强调过度,未来一定还会持续引发许多社会话题。而当下大热的ESG思潮与实践中,同样隐含着回归与反思的力量。

当然有种种争议。而且,你也能看到,最近“效率论”重新回归,声量走高。它既是一个国家、社会、产业演进的结果,也是某种伤痕的修复。

两种相反的动向在同一个窗口期闪烁。整个社会面纠结而颤抖,同时又有丰裕与乐观在。

这才是真正的微妙之处吧。或者说,这是真实面吧。

突然想到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开头“论易之三变”旁征博引阐释的“并行分训之同时合训”。为简化标点计,这里不用直接引语,只重复使用他的材料。

《论易之三名》:“《易纬乾凿度》云:‘易一名而含三义,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郑玄依此义作《易赞》及《易论》云:‘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

“易”之三义三位一体。“机械”之变,虽云及两端,但从“机械”本义到机巧奸诈再到它的反复与回归,何尝不是"易之三变"呢。

我们也可以用辩证法的“正反合”来还原“机械”之变的逻辑。每一种社会思潮,每一轮产业的演进路径中,都隐含着相反的力量。一俟过度,另一端就一定有力量传递过来,冷冷又热热,形成新一轮制衡。

在我看来,最有价值的部分恰恰在于,两种动向在一个窗口期闪烁、交织。它才是真正的自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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