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版书真假难辨
作者／ IT时报记者沈毅斌
编辑／ 郝俊慧 孙妍
每年3·15，《IT时报》都会关注互联网消费领域中，随着新应用和新服务出现的侵犯消费者权利的事件和现象。今年，这些“假”要继续打下去，电商平台盗版图书泛滥、AI换脸诈骗等。即日起，《IT时报》将推出“3·15行动周”专题报道。
“1元1本，全是新书，都是正版”“马伯庸《长安的荔枝》，9.9元”“书厂倒闭，清仓处理”……直播间里，书卖得比“白菜”还便宜；“历史低价”“厂家特惠”“正版两折”……电商平台上，同一本书的价格相差数倍；为什么到手的书有一股臭味？为什么花了正版的钱却买到了一本“印刷物”？消费者心里，对到手的书有一万个疑问。
天下苦盗版久矣。然而，近两年盗版书籍的泛滥却似乎有愈演愈烈之势。
财经作家吴晓波买了三本自己所著的书——《激荡十年，水大鱼大》和《激荡三十年》上下册，皆为盗版；作家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等书在单个电商平台上的合计盗卖数便达500多万本，有的作家新书甚至还未首发便遭盗版，以远低于正常的价格在网络平台上预售……
盗版是图书产业的“天然毒瘤”，然而，随着互联网平台成为新的销售渠道，这颗“毒瘤”辐射的范围从街头巷尾的小摊变成960多万平方公里，甚至形成了“执照申请+商标注册+出版社授权+开店”的整条灰色产业链。
315前夕，《IT时报》记者调查发现，淘宝、抖音、拼多多、京东等多家电商平台都存在售卖盗版书情况，这些盗版书成本往往只有几元钱，利润却可达4~5倍，而电商平台对于入驻卖书的商家要求并不严格。有代理公司对《IT时报》记者表示，仅需2700元便可以在平台上“包开店”。
近年来多起警方破获的盗版案件显示，犯罪嫌疑人往往在多个平台开数十家网店，消费者以为自己在不同店铺间做选择，其实，都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1元1本引流 盗版书活跃在电商平台
字体歪斜模糊、纸张劣质粗糙、印刷气味刺鼻，甚至还有手写的注音和笔记……盗版书正通过电商平台悄然进入消费者的生活。
最近，张源在京东“百亿补贴”里的第三方专营店买了一本号称全新正版的《百年孤独》，售价仅13.79元。可在拿到书后才发现，不仅封面制作粗糙，硬书壳出现变形，内容还有漏字、重影等情况。于是，他找到京东客服投诉，最终处理结果只是退货退款。可这家第三方专营店依旧活跃，这本《百年孤独》也依然以正版的名义继续销售。
张源的经历并非个例。《IT时报》记者以盗版书为关键词在“黑猫投诉[下载黑猫投诉客户端]”中搜索，结果有近三千条。被投诉的电商平台也不仅是京东，抖音直播间“一元一本，清仓甩卖”、淘宝第三方图书店、拼多多拼单买书等，几乎所有电商平台都有盗版书活跃的“身影”。
2月13日，灵灵在一家淘宝“百亿补贴”店铺购买了《薛金星教材全解》，收到书后发现纸张异常薄，印刷字体小，还有歪斜模糊的情况，“作为教辅资料，孩子看了不仅眼花，笔顺歪斜也不能让孩子正确学习。”在联系商家和淘宝客服后，灵灵得到的解决办法只有退货退款。
拼多多也有疑似盗版书在售。2月20日，计划考研的小王在拼多多拼单一本粉笔笔试讲义，但到货后发现纸质印刷差，上面还有污渍，联系商家讨要说法，反被“倒打一耙”，说是小王自己弄脏的。小王向平台举报后，拼多多的处理方式也仅是退货退款，并未对商家进行下架等处罚。
与此同时，“一元一本”的低价书涌入抖音直播间，店铺打着“倒闭清仓”或“新店开业”等旗号直播带货。《IT时报》记者在多个直播间询问主播和客服，得到的回答均是全新正版书籍，但下方评论区，有用户反馈为盗书。
去年，南都大数据研究院发起盗版书网络问卷调查，结果显示，超八成半受访者都曾在电商平台、直播间上买到过盗版书，工具书、少儿图书、社科、教材教辅、小说等是“重灾区”。
想看书店资质？ 请出示身份证
以低于3折的价格，《IT时报》记者分别从抖音直播间、拼多多、淘宝、京东等电商平台买来多本疑似盗版书进行测试，其中不少书质量非常差，不仅味道大，纸张薄，还出现严重纸张掉粉情况。
根据我国《出版管理条例》第三十五和第三十六条规定，单位和个体商户从事出版物零售业务，需经县级人民政府出版行政主管部门审核许可，取得《出版物经营许可证》；通过互联网等信息网络从事出版物发行业务的单位或个体工商户，应当依照本条例规定取得《出版物经营许可证》。这表示，无论线上线下，从事出版物销售都需要取得《出版物经营许可证》。
随后，《IT时报》记者以入驻店铺卖书为由，分别致电拼多多、淘宝、抖音、京东平台。拼多多客服表示，除了个体工商户/企业营业执照、商标注册证这些基础资质外，若是出版社经营需有《图书出版许可证》《出版物经营许可证》，若为非出版社经营，需提供《出版物经营许可证》、书籍的征订发行委托书或者能证明商品来源的合法凭证。
其中，个人店铺和企业店铺要求有所不同，个人店铺具备《出版物经营许可证》即可，企业店铺则要求《出版物经营许可证》、出版社授权证明以及能证明商品来源的合法凭证。
淘宝同样分为个人店铺和企业店铺，与拼多多一样，个人店铺具备《出版物经营许可证》即可，企业店铺则要求《出版物经营许可证》、出版社授权证明以及能证明商品来源的合法凭证。京东和抖音无论哪种店铺类型，都需要提供营业执照、《出版物经营许可证》、商标注册证、品牌方或出版社提供的授权证明。
“新书都会有这样的情况，我家保证正版。”抖音大美无疆图书企业店客服收到记者反馈后回复。但当记者要求其提供出版社授权认证时，该店铺却打起马虎眼，先是表示书号、刊号等正版标识都印在书本的详情页，可以自行查阅；后找理由说同事不在，晚点才能发来授权证明；再次追问后，又表示授权证明有更新，需要找出版社再要一份。3天里，记者始终没有等来授权证明。
记者在该店铺购买的书籍为华龄出版社的《易经》。华龄出版社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目前授权书籍较多，没法具体到单个店铺，但出版社的书籍质量都没问题，若该店铺书籍质量较差，极有可能是从其他渠道获得，并非出版社直接授权。
在拼多多的焉莲语言文学专营店里，记者购买了一本莫言的《不被大风吹倒》。一开始商家并未正面回应正版与否，只回答质量很好，在记者再三追问下，对方才承认是高清复制版。
在拼多多另一家小苏打图书专营店，记者购买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点开店铺资质时，只显示营业执照已上传，却没有任何详细信息和执照。当记者询问拼多多官方客服查看商家《出版物经营许可证》和出版社授权证明时，却要申请并上传个人信息以及身份证正反面照片才能获取。
记者再进入一家名为“华南书苑”的抖音直播间，没有主播出镜，直播内容是书摊上贴着一张写着“一元一本，特殊原因不解释”的字样。直播账号显示，粉丝数为54万，目前已售件数169万件。
“我们都是正版书籍。”对于是否正版的询问，“华南书苑”的主播和客服如是回答，但当记者提出要看出版社授权证明时，对方表示没有证明，书籍信息请去链接里查看。
根据抖音提供的实名认证信息，记者发现该账号所属企业为佛山市禅城区柒喜精选饰品店，但企查查工商信息显示，该企业为个体工商户，经营范围以珠宝、服饰、日用品等为主，并没有图书、出版物销售这一项。
记者再进入“华南书苑”的小黄车发现，里面的商品链接指向了不同的书店。
印厂揭秘 盗印一本书利润四五倍
“一般有两种方式做盗版书，一种是直接拿着正版书扫描、复制、印刷、出版，这种方法比较容易辨认，比如图像不清晰，复印有重影等；另一种是按照正版书的格式，重新排版、制版、印刷，工艺质量相对较好，比较难以辨别真伪。”一位在印刷出版行业干了十几年的负责人王亮向《IT时报》记者透露，盗版书的主要成本就是印刷和装订，比正版书成本要低将近80%~90%，就算售价是正版书的四五折，利润也可以翻四五倍。
以400页32开的正版课本为例，纸张为200张，加上印刷、装订，成本约4元~6元，再加上版权、编排、发行等，总成本大约为13元；但盗版书却可以省去版权、编排、发行等费用，“如果再用劣质纸张、批量生产，成本压缩到5元以内不是问题。”王亮表示，这样的盗版教辅，即使在电商平台以9.9元的价格出售，利润也是翻倍增长。
去年，浙江省台州市公安局捣毁一起涉及多省的重大盗版书制售案。据警方调查，该团伙在电商平台上共销售出800多万元的盗版书，这些书成本为5元左右，售价25元，利润率高达400%。为了让消费者信以为真，该团伙并不会一味降低价格，而是以“限量特供”“会员专享”等常用宣传语，将书价定为正版书的7~8折，导致消费者信以为真。
为了迎合电商销售模式，盗版书团伙还会同时开设多家店铺，即使消费者货比三家，最终也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去年3月，上海虹口警方查获一处位于河北省的盗版书窝点。警方调查发现，该团伙售卖的盗版书价格是零售价的七成，实际成本却不到三成，在同一家电商平台开设多达41家店铺，消费者防不胜防。
为何这些盗版书商可以在电商平台开设如此多家店铺？背后是“一条龙”的证件代办业务。
2700元开一家网上书店 平台卖书也卖代办服务
上述平台的资质要求看似是一道道门槛，其实却能轻松跨过。《IT时报》记者发现，淘宝、京东等电商平台上甚至可以买到办证“一条龙”服务。
在淘宝或京东的搜索框里输入出版物经营许可证，结果中跳出“全国出版营业执照”“图书网店资质”“出版社授权”等各类出版相关的代办生意。
“1500元，5~8天拿到证，小红书、淘宝、快手、抖音等各大电商平台通用，包认证通过。”一位负责电商平台《出版物经营许可证》代办的客户经理告诉记者。
出版社授权证明同样可以代办。记者联系多位京东和淘宝上的出版社授权代办商家发现，漓江出版社、河南美术出版社、广西美术出版社、北京邮电大学出版社等出版社的授权证明，报价在300元~1200元不等。
“你要是在抖音搞直播卖书，两个出版社授权算你1200元，加上1500元的《出版物经营许可证》，一共2700元，包认证通过，官网可查。”一位京东代办商家向记者推荐。
《IT时报》记者发现，自己买到疑似盗版书的店铺，大多都为个人商铺，如果一些企业商铺资质齐全的话，为何还要售卖盗版书籍？
“开店之后，平台并不会审核上架的书是否授权出版社，这些证明不过是块敲门砖。”一位代办商家“道破天机”。
维权之路，艰难！
在拼多多平台，记者发现买到疑似盗版书后，第一时间便联系商家，上午10点发消息给商家，下午一点才回复了一个“在”字，随后便让记者申请售后，退货退款，态度并不积极。
记者向平台反馈，先是人工客服发来一段平台保护知识产权的客套话，并未提及如何维权以及处理方式，然后便让记者等待专员核实处理。尽管表示会负责到底，但回复却不了了之。有效解决办法是申请售后退货退款，若想要处罚商家，需通过自助服务“申请处罚商家”，但要等待平台审核。
“让我疑惑不解的是，为何在京东上也能买到盗版书？”春节前，原斌在京东一家名为金悦的图书专营店买了一本书，但商家始终未发货，等过了正月十五，书才收到，且是盗版。这是他第二次在京东的第三方书店里买到盗版，此前在另一家名为士付的图书专营店，也曾买到过盗版书。
在向平台投诉之后，商家以一本退款和一本补寄正版的方式处理，平台并没有任何惩罚性措施。原斌气愤在于，这些“盗版网店”正是吃准了这点，一旦客户投诉，就放低姿态，退货、补正甚至赔钱。但只要平台没有大动作，就算客户在商品评价中揭露真相，他也只需把盗版书下架，就能轻松掩盖，“只要能一直做下去，就不断会有消费者中招”。
李薇曾在天猫的巧牧图书旗舰店买了一本《精神健康讲记》，收到书后，仅从封面颜色就感觉疑似盗版，里面的图片更是模糊不清。待想要维权时发现，该店铺已经清空所有商品下架了。
李薇将正版书与疑似盗版书的对比图发给平台，多次沟通的结果也只能退货退款。她将期望寄托于出版社鉴别真假，却迟迟等不到回应，“我其实不在乎所谓的假一赔三，而是售假商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改头换面后又能继续欺骗消费者。平台的不作为让我很恼火”。
维权最有效的证明方式，是将购买到的疑似盗版书寄至出版社，由出版社出具鉴定书，然后便可向平台申请假一赔三，或者惩罚性赔偿。但从记者的实际维权过程和诸多消费者的反馈来看，对于个人提出的鉴定要求，很多出版社并不接受。消费者必须投诉到当地的市场监管局或者由平台发起鉴定要求才可以。
大部分人对此望而却步。
（据被访者要求，除特别注明身份外均为化名）
律师说法 平台应为图书经营者设立信用等级
四川善嘉律师事务所律师 赵小燕
网购图书维权是一件很难的事。
第一，单笔消费金额不大，如果要诉讼才能解决，势必增加消费者的负担和法院工作量。
第二，普通消费者并非专业鉴定机构，缺乏鉴别资质与能力，尽管商家邮寄的图书是证明侵权的关键证据，但商家往往会以哪里都可能买到一样的书为由进行反驳，而大多数消费者在购买图书时并不会保留证据，比如索要发票、保存快递面单、录制拆包视频等。同时，图书类商品又缺乏权威的第三方鉴定机构，侵权事实很难确认。
第三，电商平台处理盗版书的主要解决方式是退货退款。根据《电子商务法》，平台在知晓平台内有销售盗版书的行为时，有义务采取删除、屏蔽、断开链接、终止交易和服务等必要措施进行制止，否则与侵权人承担连带责任。
可目前对于电商平台在盗版书治理中的具体责任和义务规定比较笼统，如：未规定平台在图书上架阶段的主动审查义务；未明确经营者销售过程中的主动监测义务；以及在符合哪些条件的情况下，可判定平台经营者销售的图书为盗版，平台才可对此采取相关措施，如下架、强制退款赔偿等。
因此，针对此类纠纷，最好是通过非诉讼的方式来解决。比如，政府主管部门及行业协会可以在目前12315消费者权益保护热线的基础上，搭建并运营好专门的电商平台盗版书投诉举报专线，协助引导消费者提供盗版线索，并快速鉴别是否为盗版书，加快给消费者退款赔偿。
另一方面，可以构建信用体系，通过大数据及人工智能，构建电商平台内图书经营者的信用体系，并进行公示，设定信用等级、积分方法、扣分标准，对有不良信用记录的商家，平台可在消费者浏览时予以提示。
关于平台如何治理盗版书籍的相关问题，抖音电商相关负责人回复，针对“书籍/杂志/报纸”类商家，抖音电商设有严格的资质审核和准入标准，包括出版社资质、至少两家出版社主体授予的或民营出版品牌的经销授权书等详细的店铺入驻规则，抖音电商持续加强打击盗版防控体系，优化平台营商环境。在经营过程中，商家发布书籍类商品必须上传ISBN编号和出版物官网做校验，确保商品发布符合平台要求。抖音电商严厉打击虚假宣传、虚假营销行为，对销售假冒/盗版行为零容忍，并不遗余力打击侵权行为：升级“知识产权保护平台”，建立真假鉴定机制，专人对接出版社和权利人，畅通投诉通道；并持续主动监测、回扫，对商家定期抽检；平台持续提升精准识别能力，加大管控力度，尤其针对货不对板、盗版等主要违规场景，升级模型识别能力，加大打击力度。此外，针对“低价图书”平台展开专项治理，一旦发现违规商家，平台将根据《商家违规行为管理规则》对商品进行封禁处理，规范平台正常经营秩序，维护平台良好的商家生态环境。
对此，《IT时报》记者也询问了淘宝、京东、拼多多等几家平台，截至发稿，未收到回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