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医生怕黑吗?
理论上讲,怕。
黑则暗,暗则阴,阴则邪。
万事皆有阴阳,昼为阳,夜为阴。上午为阳,下午为阴;前半夜为阳,后半夜为阴。
所以,凌晨,也就是后半夜,往往是至阴之时。
有人在夜里手术,有人在夜里抢救。
经常有人说:医生见惯了生死。
我敢说,说这句话的人,一定不是医生。
有人问我,心脏手术,流那么多血,你怕不怕?
我的回答是,流血不怕,怕的是该流血时不流血。
血是我们心脏外科医生的朋友,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血,而是时间。
作为心脏外科医生,我从来不会宿醉。
我甚至基本不参加组局。
酒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知道在推杯换盏的窗外,在黑暗中,有一双邪恶的眼睛,在等待它的时机。
当你与黑暗对视的时候,它的机会很渺茫。
而当你放松转身之时,黑暗便开始了它的运作。
事情已经过去两年。
那是一个没有风的夜晚。
22点50分,我的一只脚刚刚迈进家门,值班医生突然来了电话:
搭桥患者,术后两天,在病房心脏骤停,电除颤失败,已经开始床旁开胸。
来不及解释,下楼,上车,以最快的速度回医院。
我未必是个优秀的主刀,但我是个优秀的司机。
因为电话里说的,是我主刀的患者。
抢救可能成功,也可能无效。
而速度,一定是不可或缺的。
大脑缺血6分钟,损伤就会不可逆。
心脏缺血2小时,梗死就会不可逆。
其他的器官,包括肾、肺、胃肠等等都等得起,唯独只有大脑和心脏等不起。
心脏手术,最快的抢救,是在手术台上。
当眼睁睁地看着正在跳动的心脏突发异常,本能的肌肉记忆马上被唤醒,只需4针,马上建立体外循环。
在我们医院的心脏手术室里,始终有一台充好液体的体外循环机,有需要随时推来。
大量出血,那就吸干血液紧急转机。
心脏骤停,那就一边捏着心脏一边插管转机。
不管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意外,只要体外循环开始运转,一切的一切,暂时是安全了。
血,是我们的朋友,而时间,则是我们的敌人。
稍慢的抢救,在ICU。
监护仪黄灯频闪,警报嘶鸣。
或者室颤室速血压归零,或者心电图逐渐走样,血压越来越低。
或者,发生灾难性的出血,血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丢失。
护士呼喊ICU医生,ICU医生紧急打电话给外科,外科主刀需要果断决策。
ICU医生可以推药,可以CPR,但不能操刀。
需要外科团队疾风骤雨的响应。
监护室抢救,往往意味着刚做完手术的心脏出了大问题。
必须就地床旁开胸,建立体外循环。
红色警戒——外科、麻醉、体外循环、手术室都要迅速赶来。
记住上面的6分钟和2小时。
外科医生呢?他在哪儿?
在床旁?在病房?在家里?在外地?
在那个夜晚,我的同事们已经先一步到了现场。
持续胸外按压之下,患者的大脑灌注还在,但谁也不知道心脏已经到了什么境地。
就在那几分钟内,患者的切口已经再次被打开——没有见到血,所以不是出血,而心脏仍旧在室颤,再次电除颤,没有成功。
那就必须马上建立体外循环才能活。
监护室的这张病床单元已经成了一个临时的手术室,器械、管道、缝线,逐渐全部到位。
体外循环运转,心脏空跳状态下,再次除颤,终于恢复了正常节律。
然后,原因找到了。
是一根关键桥血管的流量已经测不出——导致术后急性心梗了。
我两天前缝的吻合口堵了?
在静脉桥血管上,切开了一个小口,金属探子伸进去,一直伸到远端吻合口,没有阻力,所以桥是通的。
探子调转方向,再反向往近端捅,桥通了。
结论很明确,桥血管内产生了血栓,血栓导致了急性心梗。
现在血栓通开了,心肌缺血已经解除。
接下来,就是心脏能不能脱离体外循环的问题了。
而且就算脱离了体外循环,后续还有一个又一个器官衰竭的可能。
比如肾,肝,肺,当然,还有大脑。
这注定是个阴暗的夜晚。
已经凌晨1点,体外循环开始试着将机器内的血还给心脏,测试这颗大残的心脏有没有运载血液的能力。
这边还一点血,麻醉医师在床头给一点药,给心脏一些动力,同时小心地降低肺循环的阻力。
还行,能维持,缓一缓,再观察观察。
还血、推药、维持、观察。
这是人体最悲壮的实验。
这个患者只有44岁,一个月前大面积急性心梗,心脏功能残缺。
他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大儿子即将参加中考,小儿子才刚刚出生。
一个月前,他来到我的门诊,他相信我,他的家人也相信我,两天前,手术结束的那个晚上,一切貌似很顺利。
而我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心脏,在努力地适应着增加的一点点血流。
生死未卜。
还血的速度稍快一些,他的心脏就明显胀起,不行,再等等,再维持一会,再给他一点时间。
总有人说:医生见惯了生死。
我敢说,说这句话的人,一定不是医生。
我只是一个36岁的年轻人,我本来以为,我又一次用自己的技术帮到了别人。
可如今,我连他的生死都难以预料。
已经凌晨2点,心真累。
还血还在继续,麻醉医师推药也在继续,虽然升压药和强心药剂量都已经大得离谱,但总体趋势是朝着活命的方向。
体外循环最终停下来了,这场抢救,终究没有白费。
血压维持在正常水平,尿管里的尿液稀稀拉拉地流着——说明他的肾脏挺过来了。
ICU医生检查了瞳孔——双侧都有对光反射,说明大脑还有希望。
机器撤走,在场帮忙的同志们也陆陆续续离开了,我和助手继续完成止血。
紧急建立体外循环的时候,往往来不及细细地缝,所以心脏和主动脉表面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好几处棘手的切口。
一针缝完,还在出血。
两针加固后,还能看到渗血。
三针再次加固,出血基本没有了。
四针再缝一圈荷包,终于解决了这个出血点。
好,下一个出血点。
……
止血全部完成,缝完皮肤,凌晨三点。
结束了吗?
按理说是的。
但是引流管里,貌似一直有源源不断的血在流出。
可能是积存的?如果是,那一个小时后基本就没有了。
还可能是凝血功能受损?抢救留下的针眼又开始渗血了?
凌晨三点,人的心性和惰性都已经拉扯到极限,我的本能告诉我,没事,就这样结束吧,没事的。
但我的理智劝我,不行,有问题,他的心脏绝对经受不住再次出血的打击。
打开切口,重新止血。
我的助手一直在对面,坚守不退,虽然他的眼睛里也布满血丝。
重新止血,把整个手术区域都百分之百的检查了一遍。
再次缝完皮肤,这一次引流管里只有寥寥血流了。
满地的纱布、沾血的手术单、垃圾袋,一片狼藉。
几个小时之前还在安静休息的患者,现在重新插上了呼吸机,身上洒满紧急消毒时泼的碘伏,左侧大腿连接着用于辅助心脏的主动脉球囊反搏(IABP)。
凌晨4点。
亮得刺眼的监护室窗外,已经隐约可以看到远方的曙光。
抢救期间汇集了几十号人,此刻已经纷纷散去——他们的工作完成了。
我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手术等候区空空荡荡,他那个还在哺乳期的妻子,已经孑然等了一夜。
我尽量用客观冷静的口吻,和她叙述目前的状态,此刻的乐观与悲观,此刻的不幸与万幸。
但无论我怎么解释,我暂时还无法回答:她的丈夫还能不能回来。
我坐在办公室反思,忘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在混乱的梦境里,既有转危为安,又有悲剧的结局。
在一片混沌中醒来,我不断问自己一个问题: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已经手术后第二天,病情一直非常稳定,桥血管里会突然产生血栓?
为什么偏偏发生在他的身上?为什么偏偏发生在我的身上?
类似的抢救,在我们的团队里,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是每一例都有所不同。
当然,最终的生死也不尽相同。
晨起,我默默站在他的床旁。
护士和我说,与他对话有指令性反应。
很好,说明大脑基本无恙。
大脑、肾脏,都好,那接下来就是心脏、感染、出血和血栓风险了。
又过了两天,挺过了这种极限打击造成的肺损伤,他脱离了呼吸机。
虽然有IABP在,他仍必须平卧,但他终于能和我对话了。
当一个外科医生自己主刀的患者,在夜间发生抢救类的大事件,他的同事或多或少都会在次日投来异样的目光。
有探询、安慰、鼓舞,当然,也有质疑。
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单单是你?
你不用多说,必定有你的问题,一定有你的问题。
没错,我的问题。
在白天继续工作的十几个小时里,对这个问题的反思已经在我的脑子里循环了无数次。
疲劳是肯定的,通宵抢救的耗竭感,反复自省的内耗感,以及对患者家人的同情和担忧,全部压在一个年轻的主刀医生身上。
此刻,我很难说自己还敢继续标榜那些医学的使命。
我只想尽快度过此劫。
唯一让我心安的,是那天晚上,我的上级医生、下级医生,麻醉医生、体外循环医生,以及ICU的医生与护士,全都尽了最大的努力。
要知道,心外科的床旁开胸抢救,有一种极致的孤独,是虽然主刀医生在那里挥汗如雨地操作,但是其他人已经基本默认,这个患者不可能生还了。
而那天晚上,在极致的速度和效率之下,生还的希望紧紧捆绑着所有人。
又是一天的傍晚时分,我像前天那样守在患者的床旁。
主动脉球囊反搏依然在规律地充气——放气,床旁微量泵上的近十种药物在闪着红光。
我的患者很坚强地提出了自己的诉求:
想请我录一段语音,发给他的妻子,并请妻子播放给大儿子听。
我打开手机,好,你说吧。
激烈的抢救后,患者虽然清醒,但体力近乎被剥夺。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打颤……
他想告诉自己的儿子:爸爸可能以后没法挣钱了,你还有个刚出生的弟弟,你要好好上学,这个家将来要靠你了……
虽然这是发给他自己儿子的语音,但是每一个字都和我脱不开干系。
语音发给他的妻子,毫无疑问,把对方好容易刚刚平复的心绪,再次搅动到揪心。
5天之后的周末,IABP撤除了,感染也已经得到控制,先前全面飘红的化验单,现在已经基本正常。
我再去看他时,护士在忙碌,他则安静地坐在那里,读着一本贾平凹的小说——ICU的书架上给患者们准备的消遣读物。
活着真好,我好开心。
现在,回到十天前的那台手术。
那是当天的第三台,体外循环下的搭桥,人员、设备、体力都到位了。
我作为主刀,从切皮到止血关胸,都是自己负责。
患者44岁男性,急性心梗已经一月,术前检查射血分数38%,左心室明显增大,达到了62毫米。
6点开台,10点结束,我搭了四根桥,流量都很高。
虽然心功能差,但是体外循环停机很稳,没有出现心律失常和低心排。
止血很顺利,没有出现术后大量的引流与血块填塞。
唯一特殊的,是我在手术台上发现,取下来用于搭桥的大隐静脉品相一般,相对于患者近180的身高来说,这条静脉有点过于细了。
而且在20厘米的长度上,有几十处渗血点,吻合前修补过,止血期间又不得不再次修补。
细而迂曲的静脉桥,其实在我们的手术里也不算罕见。
没事,就是心外科医生最大的安慰。
第一个ICU的夜晚,一切顺利,患者按时苏醒,很快脱离了呼吸机,第二天转回病房。
而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患者的心律转成了房颤——搭桥手术后的房颤,发生率10%左右,是一种术后的常见状况,加用胺碘酮后,一般很快便扭转。
然而,房颤最严重的后果发生了,那便是血管内的血栓。
而血栓出现在了他的那支细而迂曲的桥血管内。
顿时,右冠区域的心肌发生了供血断流,也就是心梗,进一步导致了无法逆转的室颤。
从那条静脉开始,到房颤,到血栓形成,缺少其中任何一个环节,这个结果都不会发生。
我给近一千台手术当过一助,但唯独在我自己的手术中看到了这个因果。
如果非要给这个结果计算一个发生率,我计算了,大概是十万分之一。
患者在病房充分休养后出院了,回到了正常的生活。
我和他一直保持着联络。
术后两年,复查搭桥血管依然保持着通畅,虽依然是心功能欠佳的心脏,但至少心梗的风险已经基本排除。
他和他的妻子、儿子,一起继续扛着这个家。
他的小儿子,可以每天对着他喊无数声爸爸,难以想象,如果当晚抢救没有成功,这个分崩离析的家该如何维系。
经常有人说:医生见惯了生死。
我敢说,说这句话的人,一定不是医生。
有人问我,心脏手术,流那么多血,你怕不怕?
流血不怕,怕的是该流血时不流血。
血是我们心脏外科医生的朋友,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血,而是时间。
我只是一个36岁的年轻人,我知道手术失败很可怕,外科医生怕黑吗?理论上讲,怕。
但那些不是黑历史,那是我来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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