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解放日报
一条供应链，如何将全球连接起来
王一
可以确信技术的发展是进行时。 视觉中国供图
《供应链大发现：神奇的传送带、人工智能与未来工作》[美]尤西·谢费 著郭杰群 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多数人对汽车供应链的复杂性不会感到意外，甚至对波音飞机有100万个零部件也不会感到惊奇，但即使是最简单的产品，也涉及复杂而精细的供应链。1条纸尿裤，拥有50多个部件；生产1桶油漆，需要来自全球各地的50—60种原料。
在全球化日益加深的今天，供应链已不再仅仅是从生产到消费的简单链条，它更像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络，共同编织着一个庞大的经济生态系统。
现代供应链是如何为消费者提供丰富的产品与服务的？在未来的供应链管理中，高科技、人与流程将发生怎样的转变？带着这样的问题，记者对话了《供应链大发现：神奇的传送带、人工智能与未来工作》（以下简称《供应链大发现》）的作者尤西·谢费、译者郭杰群，揭开供应链的奥秘。
本报记者 王一
变成了人人都熟知的热词
《供应链大发现》的作者尤西·谢费在学界与业界均享有盛名。他创建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供应链管理硕士学位课程，主导了全球供应链与物流卓越网络的成立，并常年为全球各地的政府机构与企业提供咨询服务。但在尤西·谢费的职业生涯里，当人们知道他的授课方向是“供应链管理”时，大部分人都表示茫然。
但在尤西·谢费看来，供应链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就像他的妻子在超市购物时问店员：“为什么货架上没有橙子？”店员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们遇到了一些供应链问题，女士。”
之前，供应链很少出现在公众的新闻之中，而如今，它变成了人人都熟知的热词。尤西·谢费在书中总结道，现代供应链的神奇之处在于，它们能够在有限的时间里和有限的预算下完成很多事情。
神奇的供应链可以把全球连接起来——在通用汽车公司的物料清单中，排气系统可能被列为一个零部件；但排气系统又由数十个零部件制成，其中一个叫“催化转化器”。催化转化器在墨西哥工厂组装，但其特殊金属外壳在德国生产；转化器主要的内部部件是一种陶瓷蜂窝基底，该基底外面涂有贵金属催化剂，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完成操作；贵金属催化剂由日本制造；基底本身是在中国广州通过先进工艺制造的。
从中国供应商制造蜂窝基底算起，大约有3个月的时间，这些零部件被一次次加工，并在世界各地运输。基底被制造、涂覆，与其他零部件一起被包裹在外壳中，然后再与其他部件组装成排气系统；排气系统再与其他许多子装配件一起来到底特律，被安装到汽车上。一台“美国汽车”由此下线交货。
汽车的零件来自全世界似乎很好理解，然而，一串摆在超市的香蕉，看起来那么天然、简单，事实上，它也是被“制造”出来的。
在哥斯达黎加的金吉达种植园，大自然为香蕉提供了二氧化碳、水和阳光。而香蕉的种植还需要肥料、有机物质以及除虫产品。当香蕉接近成熟的时候，农场工人会把香蕉砍下来，沿着金属轨道送到分拣站。香蕉被人工检查外观，按照大小分类装箱，送到生产线的尽头装上卡车，再送到加勒比海的莫因港。
在港口，成箱的香蕉装入集装箱，通过大型起重机上船前往美国新奥尔良港口。香蕉从船上卸下来以后，通过铁路和卡车运送到金吉达公司可移动的密封催熟室。当香蕉即将前往零售店时，金吉达公司向催熟室注入乙烯气体，重启香蕉此前被停滞的成熟过程。通过控制乙烯气体的浓度，香蕉可以达到3种成熟度水平：硬绿色、绿色或者黄色。
环节众多，自然也让供应链面对很多挑战。为了描述供应链管理者所面临的世界，尤西·谢费引用了美国陆军的一个术语“VUCA”。VUCA是波动性、不确定性、复杂性、模糊性的英文单词首字母的缩写。这4个词完整地概括了供应链之困境。但他也承认，幸运的是，在如今的技术条件下，供应链的困境并非无解。云计算通过互联网随时随地提供基于客户需求的计算资源；中心化数据库和应用程序让所有的分析师都可以从网上下载最新的销售额、支付款、订单量等数据进行分析。利用技术，可以更好地进行供应链的规划，以规避风险。
对于供应链的未来，尤西·谢费与郭杰群都表示乐观，他们认为重要的是我们应该以怎样的思维看待人工智能在供应链中的应用，并为未来做好准备。
供应链是一门实践科学
读书周刊：请问两位，如何定义现代供应链，特别是在如今全球化的背景之下？
尤西·谢费（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运输与物流中心主任、工程系统教授）：供应链是一个由多个参与者组成的全球网络，确保产品或服务能够送达消费者手中。供应链涵盖了从原材料生产到最终消费者的所有环节，主要参与者包括原材料供应商、制造商、分销商和零售商，同时还有运输、仓储及政府机构的支持，以保障物资的流动、储存和跨境运输。现代供应链的特点是快速且灵活，由先进技术和弹性流程支持，能够更快地响应供需动态，规划周期也较短。
郭杰群（麻省理工学院Global SCALE Network中国中心主任）：随着全球化的发展，供应链这个网络的参与者越来越广泛和专业，对协调能力的要求也越来越高。现代供应链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融入现代技术网络的。在强调技术的同时，也要意识到在如今全球化的背景下，各个国家和地区的经济发展不平衡，出于对自身经济和自然环境的保护，各国和地区都会采取一些措施，而这些措施可能会进一步增强供应链的复杂性。现代供应链在这种场景下，抗拒着人的干扰，却依然在看不见的手之下，努力满足人类的需求。
读书周刊：从什么时候开始，现代供应链蓬勃发展，并可以跨越国界，实现全球合作？
郭杰群：供应链本身早就存在了。即便是以前的小作坊，都不可能自己生产所有的原材料，那就或多或少地存在供应商。上世纪60年代，人们开始使用集装箱，跨海洋运输变得更加便利，接着，信息技术开始普及，供应链逐步拓展并深入全球，所以供应链实际上是和全球化的进程相联系的。
人人都知道，技术只是手段。《史记》中写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对利的追求是全球化的根本原因。制造商和贸易商基于扩大销售、赚取更多利润，获取更多市场份额的目的，不断向外拓展。在这个过程中，制造商意识到可以将生产外迁，利用海外更廉价的资源和劳动力来降低成本、增加利润。所以总体而言，供应链的发展动力是企业获取利润。
尤西·谢费：不得不说，新冠肺炎疫情提升了供应链职能在企业中的重要性，并让消费者意识到供应链运作是如此不可或缺。企业开始更加关注供应链的韧性，甚至在某些方面增加了冗余。但相反的是，也是因为像疫情这样重大事件的发生，许多企业（甚至政府）意识到要减轻自身对其他国家的依赖，开始尝试将部分生产能力“带回国内”。
读书周刊：更多的供应链会回归到本国吗？
郭杰群：实际上，全球贸易一直在持续增长，也许某些国家之间的贸易规模有所缩减，但这只是全球贸易的一个部分，整体规模仍然在不断扩大。在全球化的进程中，不仅中国，可以说世界所有经济体都已经处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我们的经济发展严重依赖从海外获取的原材料，如铁矿石、石油；我们也需要有海外市场把我们的产能推送出去，所以我们必须坚持全球化的理念。
读书周刊：在现在这个时刻，《供应链大发现》这本书的出版可谓生逢其时吧。
郭杰群：供应链是一门实践科学，它既需要理论，又关乎现实生活。《供应链大发现》这本书涉及面非常广，不仅仅有专业知识，也有文化元素和生活技能。作者为了更好地展示供应链的鲜活，对企业、政府等进行了大量的采访，收集了丰富的第一手案例，并结合了自己40多年的专业研究。
本书既有广度，又有深度。作者开门见山，对我们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现象进行了剖析，开拓了我们对理所当然的商业活动的理解，并伴随着思维的突破。数以十万、百万的劳动者以各种方式协调一致地满足了最终消费者的需要。如果静下心来想想，这是神奇的、不可思议的。
人工智能既是挑战又是“帮手”
读书周刊：尤西·谢费教授在书中提到了全球供应链目前面临的主要挑战，能否具体解释一下？
尤西·谢费：除了波动性、不确定性、复杂性和模糊性，供应链的基本挑战始终是支持企业的目标，企业的核心目标是降低成本和提高为客户服务的水平。通过减少成本和提升服务质量，供应链的运作能够直接贡献企业的收益。
此外，现代供应链的另一大任务是增强韧性，因为当前世界变得越来越不确定。同时，还需减少排放和资源消耗，许多人担忧全球变暖及其他环境压力。其他挑战可能还包括地区发展、就业和社会责任等。
郭杰群：供应链是脆弱的，因为供应链的稳定性取决于供应链最薄弱的点。当这个点因为受到冲击而停止时，整个供应链都会受到影响。一个正常运行的供应链是平稳经济状态的基本条件，因此供应链的安全性和稳定性值得人们关注。
一辆传统的燃油乘用车有3万多个零部件。每一个部件都有其供应商，而每一个供应商又有其供应商，一条供应链可能有成千上万的各级供应商，所以对于这样复杂的网络系统，要精准设定每个环节真的是一个挑战。比如2011年3月11日，日本发生了地震、海啸、核灾三重灾难。3天后，通用汽车发现了30个停产的供应商和390个受影响的零部件。
要想彻底搞清楚一条供应链，《供应链大发现》用“深渊”描述这一状况。由于你并不知道你供应商的供应商，所以你没有办法做一个应对未来不确定事件的“完美规划”，这就体现了供应链管理的重要性。丰田现在正在减少供应商的数量，因为更少的供应商数量会使得供应链的“透明度”增加，这说明丰田管理供应链的能力很高。但不得不说，供应商的单一也会带来其他问题。如此说来，要让供应链安全、有韧性、有盈利，真是一门大学问。
读书周刊：人工智能和自动化如何从根本上变革了供应链管理？具体在哪些方面提高了效率或降低了成本？
尤西·谢费：目前，单独的人工智能技术尚未对供应链产生重大影响，但通过改进现有的软件，人工智能技术正在逐渐融入供应链管理。用户往往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使用人工智能技术。例如，导航软件能够通过学习过去的交通情况，预测未来某些时段的拥堵，从而优化路径选择。
供应链管理将更广泛地使用技术，特别是在人工智能的应用上，预计将会出现更灵活、更快速的交付方式，实现自动合同谈判与执行控制、提升货运可视化，以及更多的供应链调整，因为供应链正逐渐被“武器化”。
人工智能在供应链中的潜力巨大，尽管目前其应用还未完全展开，但人工智能肯定将更加深入地融入供应链的各个环节，提升效率和灵活性。
读书周刊：运输、仓储和制造业，最早可能实现自动化，从而低技能工人在供应链上的就业机会就会大规模减少。最悲观的预测之一来自高级未来学家托马斯·弗雷，他声称，到2030年，全球将有20亿个工作岗位消失。那么人工智能的应用，到底是工作岗位的杀手还是创造者呢？
尤西·谢费：的确，现在许多人担心人工智能会取代他们的工作，人工智能确实会威胁许多认知型的工作。历史告诉我们，面对技术的颠覆性进展，社会有着惊人的适应能力。例如，在20世纪初，美国农业部门某行业雇佣的劳动力，占当时劳动力人口的42%，但由于自动化，现在该比例不到2%。然而，这一显著下降并未导致大规模失业，更多的劳动力流向其他行业，反而为美国的工业化铺平了道路。
虽然早期的自动化主要集中在体力劳动岗位上，但人工智能的威胁更多集中在白领的工作上，特别是在处理数据和信息传递的行业。软件机器人在简单规则下，可以处理重复性任务，比如批准发票、汇总数据、订购物品等，但是和物理机器人一样，它缺乏人类的认知灵活性，实际操作中，更像是人类员工的一名虚拟“下级”。对于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例如ChatGPT，虽然降低了写作等创意任务的技能要求，但是依旧需要人类提供准确简洁的提示词，帮助该模型理解语境，检查结果的可靠性。相比之下，供应链运营中涉及人与人互动的岗位受人工智能影响较小。
读书周刊：我们应如何准备迎接就业的变化？
尤西·谢费：未来人才供应链有两个主要目标：一是提供人们所需的技能，使之获得或保住工作；二是确保公司拥有高技能人才，为客户提供富有性价比的产品与服务。除了传统的培训手段，如何让数据驱动教育，将人工智能用于帮助人类提高技能，是供应链必须应对的挑战。
此外，我们要认识到正规教育的内容很快会过时。因此，无论从事何种职业，人们都必须不断提升自己的能力、持续学习，确保自己与时俱进。同时，学校当前的模式可能也需要改变，我们已经看到线上课程和学位的迅速增长，这或许预示着教育模式的变革。
不能用旧有思维来看待危机
读书周刊：对于中国企业来说，该如何留在对自己有利的供应链中并实现更大的附加值？
尤西·谢费：企业应重点关注4个方面：成本、为客户服务、韧性和可持续性。在这些要素中，除了成本和为客户服务，韧性与可持续性因公司而异。降低能源消耗是可持续发展的第一步，因为这通常也有助于减少成本。其他可持续发展的举措可能包括水资源节约（对软饮料生产商很重要）、减少包装（对电商平台而言尤其重要）等。
郭杰群：“留在链中”，不被“踢出去”，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跟朋友、跟自己相信的人打交道，供应链也是如此，企业希望与值得信任的贸易方打交道。
但是从根本上说，要“留在链中”需要的还是你所提供的产品能够满足链主的需求，难以被取代。链主企业实际上就是核心企业，他们对与上游或者下游的交易具有较强的控制能力，能掌握真实的交易数据，对现金流、信息流有主导作用。为什么最近国家一直在强调新质生产力？说到底就是科技含量，就是产品具有优势，或质量或性能，不会被轻易取代。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企业家必须改变思维，从原来增加投入、扩大生产规模的模式，转向精益生产，加强供应链管理、提升效率、增加附加值，这样才能够立于不败之地。这不但可以防止“内卷式”的恶性竞争，还可以使得我们的企业获得更强的竞争力，增加利润，更好地保证供应链安全。
读书周刊：在追求供应链效率的同时，如何兼顾可持续发展的目标？
尤西·谢费：部分可持续发展的行动与效率并不冲突，例如减少能源消耗。卡车装配更高效的发动机可以通过节约燃料成本而实现自我支付，企业可以通过在这些领域的投入同时实现环保和经济效益。
要实现可持续的供应链，最佳方式是通过政府的介入，例如对碳进行定价（无论是以何种形式）。碳定价将迫使企业减少碳基燃料的使用，以节省成本，仅靠企业自身难以独立完成这一转变。政府还可以投资核能，作为在可再生能源无法工作时的基础负荷能源。
读书周刊：未来，供应链管理领域将发生哪些重大变革？
郭杰群：要预见未来，非常困难。但是，我们可以确信技术的发展是进行时，在供应链管理中的运用将越来越普及，并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供应链中的自动化程度将大大提升，高效的供应链会越来越普及，这对于消费者是有利的。
当前，不少企业为降低成本仍然关注企业向人力成本低的区域转移，但在未来，人力成本在商品中的占比将极大减少，制造业将更关注成本结构和供应链结构。企业回流到人力成本较高的地区成为可能。这对过度且仅仅依赖人力成本进行竞争的区域将产生重要影响。同时，人在生产中的作用将发生转变，人机互动更为深入，人将逐步从操作者向协调者转变，有更多的机会发挥人的创造力潜能。因此，抓住科技发展的机遇，对于未来供应链管理的变革和企业及区域经济竞争力的提升具有无以言喻的意义。
管理大师德鲁克说过，危机中最大的困难不是危机本身，而是以旧有的思维来看待危机，所以是转变我们的观念的时候了。
尤西·谢费：未来，在所有考量中，最重要的是最大限度地发挥人和技术的性能，这对于实现供应链长期发展的目标至关重要。新技术有潜力在帮助人们应对气候变化、机会不平等、新的传染病暴发、地缘政治冲突、食物短缺和其他挑战的同时改善社会。管理者和工人可以与人工智能和自动化合作，创造充实且薪酬优厚的工作、人们负担得起的产品和服务，为未来创造美好前景。要实现这样的愿景，人人都有责任。（实习生童九越对本文亦有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