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恋人:网络情感劳动与情感关系的建构

虚拟恋人:网络情感劳动与情感关系的建构
2020年09月29日 15:50 新梅帮

来源:《青年记者》

作者:姚建华、王洁

导语:作为一种新型的网络情感劳动,虚拟恋人的情感劳动和传统情感劳动存在哪些不同?就其劳动过程而言,虚拟恋人如何通过情感劳动与顾客建立情感关系?这种情感关系的现实意义何在?

2020年突发的新冠肺炎疫情使大量面对面的人际交往被切断或者转移到线上,“孤独”和“焦虑”成为人们普遍的情绪状态。伴随着这些情绪在日常生活中的持续蔓延,“虚拟恋人”及其相关服务受到关注:哔哩哔哩网站上与虚拟恋人相关的视频超过千条,大部分视频发布于今年3月至今,最高播放量达到550万次。在淘宝网站上搜索“虚拟恋人服务”或者“虚拟伴侣服务”,有360多家店铺同场竞争,其中销量最高的一家店铺成交记录已逾两万条。

网络图
虚拟恋人服务是一种依托微信、QQ、比心等社交平台的付费情感服务,服务提供者(即虚拟恋人)在一定时间内以文字、图片、音频、视频等形式与顾客在线上即时交流,在网络世界中建立情感关系,由此获得相应的报酬。虚拟恋人服务主要包括:叫醒哄睡、陪打游戏、搞笑幽默、聆听烦恼、排解压力等。作为一种新型的网络情感劳动,虚拟恋人的情感劳动和传统情感劳动存在哪些不同?就其劳动过程而言,虚拟恋人如何通过情感劳动与顾客建立情感关系?这种情感关系的现实意义何在?本文尝试对这些问题进行探索,并做出回应,以期为互联网时代的情感劳动研究提供更多的理论视角和经验材料。

网络情感劳动

“情感劳动”(affective labour)一词是由美国情感社会学家阿莉·霍克希尔于1979年在对德尔塔(Delta)航空公司空姐劳动的研究中首次提出的,她认为空姐需要进行情感管理和表达,即“压抑情感或伪装情感”(情感管理),展现良好的面部表情或身体语言(情感表达),使乘客获得良好的感受。因此,她将情感劳动界定为:为了报酬,劳动者根据情感表达规则调整自身情绪和外显表达姿态,为他人创造某种特定“情感状态”的劳动过程。①受霍克希尔的影响,中西方学界对情感劳动的研究大多聚焦于面对面的劳动情境,即强调情感劳动者面部和身体直接面向顾客,故而有关情感劳动的实证研究大部分集中在餐饮、百货、家政、休闲娱乐等服务行业,其研究对象通常为上述行业中的从业者,如传菜员、售货员、家政人员、茶艺师、按摩师等。

然而,随着互联网技术的迅猛发展以及移动智能硬件终端的快速普及,网络服务业呈现出日新月异的蓬勃景象:线上家教、网络主播、陪打游戏服务,以及本文的研究对象——提供陪聊的“虚拟恋人”服务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网络情感劳动已经成为一种新的劳动形式。当顾客选择网络服务的主要消费目的在于放松、娱乐或者消磨时间时,如观看泛娱乐化直播、与虚拟恋人聊天,服务提供者的情感不再完全是个人真实情感的流露,而成为具有交换价值的商品,且可被直接售卖,不需要依托其他的实体物质或者服务。在此,计算机软硬件和网络服务搭建的数字平台不仅成为劳动者的生产资料,更是情感劳动的载体:满足特定期待的情感以文字、图片、音频、视频等媒介信息形式在数字平台上(以及在不同数字平台之间)传播和交换。在这个过程中,网络情感劳动打破了传统情感劳动者和消费者面对面或者“身体在场”的劳动情境,两者以“虚拟在场”或者“身体缺席”的形式存在,他们之间的互动及其所建构的情感关系成为网络情感劳动的重要标志②,这也是虚拟恋人劳动过程的核心所在。

情感劳动:虚拟恋人情感关系的建构

为了更全面和深入了解网络情感劳动所建构的情感关系以及虚拟恋人的行业生态,研究者于2020年3月5日加入SX恋人馆,进行了50天的网络田野调查。一方面,研究者以“代理”(即缴纳入会费的成员)身份进入“闲聊群”“接单群”“培训群”等内部微信群聊,参与到虚拟恋人日常接单、每周培训等各类活动中;另一方面,研究者共对6名虚拟恋人(三男三女)分别进行了时长约为1小时的半结构式访谈,旨在挖掘特定情境下他们与顾客互动的心理和情感反应。研究发现,虚拟恋人与顾客情感关系的建构主要由以下四个核心部分组成:

1.使用亲昵称呼,代入恋爱场景。虚拟恋人经常会使用亲昵称呼,努力营造一种“恋爱”的氛围。虚拟恋人往往会把亲昵称呼嵌入与顾客打招呼的过程中,而不会使用简单直白、甚至略显生硬的话语。有些顾客在下单时,会在备注中注明“谈恋爱”或“租对象”,那么此时虚拟恋人就需要“模拟男朋友(或者女朋友)的日常或者撩人”,创造和扮演一个“体贴会安慰人”的人设,毫无疑问,这些规定都要求虚拟恋人具有极强的即时情感管理和表达能力。

2.嘘寒问暖,主动了解顾客的需求。虽然顾客的需求各不相同,但在从业经验比较丰富的昊默(男,18岁,高中,兼职一年半)看来,“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无聊,或者是心情不好”,因此虚拟恋人特别需要“聊得活跃一点,且经常嘘寒问暖,让顾客感觉舒适、不尴尬”。虚拟恋人一般会根据顾客的特定需求,规范自身话语和调整自身音调、聊天习惯等,这也能帮助他们在随后与顾客的互动中,引导话题且及时意识到他们的情绪变化,进而“变成顾客想要的模样”,激发顾客强烈的接近倾向。③

3.营造轻松、甜蜜的氛围。虚拟恋人与顾客的互动过程并没有固定的表演脚本和情节设置,两者共同掌控着文本叙事的走向。例如,当虚拟恋人以土味情话引导话题时,对于熟悉土味情话的顾客而言,这种沟通场景极大提高了其参与文本再生产的积极性;而对于不熟悉土味情话的顾客而言,他们的回应恰恰能和虚拟恋人的预设一致,从而被虚拟恋人“套路”,获得恋爱体验,这两种情况都能营造出一种轻松、甜蜜的氛围。在虚拟恋人与顾客的短时交流过程中,这比传递具体信息更重要,以达到增强人际吸引的效果。

4.创造“被陪伴”和“可依靠”的情感体验。虚拟恋人不仅要扮演好男朋友或者女朋友的角色,更需要调动顾客的情感投入,让他们感觉到“被陪伴”和“可依靠”。需要强调的是,网络空间中虚拟恋人的“虚拟在场”或者“身体缺席”带给顾客充足的想象空间,他们通过阅读、观看或欣赏虚拟恋人发送来的文字、图片、音频、视频等对虚拟恋人表达的情感进行解码,在这个过程中不自觉地将自己对伴侣或爱情的理想投射到虚拟恋人身上。也就是说,顾客购买的正是可以满足其情感需求和恋爱想象的媒介信息,更大程度上是在与自己想象中的完美恋人进行亲密对话。虚拟恋人的情感劳动与顾客对亲密关系的“想象”相互交织,这样的动态循环更容易创造出“被陪伴”和“可依靠”的情感体验。

虚拟恋人情感关系的现实意义

在虚拟恋人服务中,网络空间情感关系的建构对于作为情感劳动者的虚拟恋人和作为情感消费者的顾客而言,都产生着一定的积极影响,具有广泛的现实意义。

一方面,从情感劳动者的视角出发,虚拟恋人在建构与顾客的情感关系时,既是情感的生产者,又是情感的消费者——他们在此过程中,与顾客分享共同的情绪状态,获得情感满足和认同,这也是网络情感劳动者自身能动性和主体性的集中表现。展开来说,如上文所述,虚拟恋人在了解、感受顾客的情感需求后,主动规制自己的外显情感,进行能够满足顾客想象与欲望的“理想化表演”,并以文字、图片、音频、视频等媒介信息形式为传播载体,与顾客建立积极的情感关系。在访谈中,研究者发现,尽管服务结束后虚拟恋人与顾客维持或拓展情感关系的可能性并不大,但大部分虚拟恋人表示,劳动过程中的情感互动比报酬更重要,尤其是当虚拟恋人和顾客在爱好和经历等方面具有较强的相似性时,人际吸引效果会促使双方拓宽交流的深度和广度,在短暂的时间内分享共同的情绪状态。

更重要的是,虚拟恋人在与顾客建立情感关系的同时,也进行着情感消费,获得某种程度的情感满足和认同,甚至是自我享受,并以此为驱动力进行下一次情感劳动实践。如有的受访者表示,与顾客的互动事实上也是不断认识自我和完善自我的过程。

另一方面,从情感消费者的视角出发,顾客在与虚拟恋人的情感关系中有机会体验到现实生活中难以获得的各种情感,尤其是亲密关系。当今消费社会中的个体化进程正在不断加速人际纽带的松散化,并制造了大量原子化的个体。根据研究者的统计和观察,虚拟恋人服务的消费群体以20—25岁的女性为主。面对现实生活中与日俱增的各种压力,她们较难从家庭、学校、企业、社区等组织中获得有效的情感支持,购买虚拟恋人服务成为她们寻求情感支持和感情寄托的一种尝试,这一服务也为她们提供了一条宣泄情感和寻找心灵慰藉的渠道,这将有助于她们缓解日常生活压力,排解心中的孤独感、无助感,甚至是恐惧感,进而培育她们的社会归属感。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作为依托互联网平台的新兴情感服务,当前学界对虚拟恋人的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社会舆论对该行业的关注主要集中于行业规范和职业伦理等问题。2014年前后,由于部分虚拟恋人店铺非法提供色情服务被曝光,淘宝网屏蔽了“虚拟恋人”“聊天”等搜索关键词,虚拟恋人行业发展趋于隐秘化。尽管市场上大部分虚拟恋人店铺主打“绿色”聊天,但仍存在打“擦边球”的现象,甚至有一些未成年恋人馆堂而皇之地进行色情交易。我们因此担心,虚拟恋人服务的行业乱象对社会公序良俗的影响会随着新媒体产品的普及和使用悄然蔓延,而维护虚拟恋人行业生态的有序和规范既需要政府相关部门的作为,也有赖于店铺管理者和虚拟恋人服务提供者社会责任意识的不断提升。

统而观之,与传统情感劳动不同,在网络情感劳动中,劳动者和消费者的“虚拟在场”或者“身体缺席”使得两者之间的互动以及情感关系的建构依托于文字、图片、音频、视频等媒介信息。与此同时,上述情感关系的建构正是虚拟恋人劳动过程的核心所在,它对于网络情感劳动者和消费者都具有不容小觑的现实意义。但目前,该服务在行业规范和职业伦理等方面尚存在不足,且服务的提供者和消费者都涉及大量未成年人,因此对其进行全面治理与监管就变得重要且紧迫。

注释:
①[美]阿莉·霍克希尔,成伯清等译:《心灵的整饰:人类情感的商业化》[M],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1月版,第21页
②梅笑:《情感劳动中的积极体验:深层表演、象征性秩序与劳动自主性》[J],《社会》,2020年第2期
③高倩 佐斌:《主我分享:人际吸引研究的新发展》[J],《心理科学》,2009年第2期

(姚建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副教授;王洁:复旦大学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

【文章刊于《青年记者》2020年9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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