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内容来源于中华书局1912,原载于“作家云从龙”
编者按:梅贻琦(1889.12.29—1962.5.19),字月涵,是我国著名的教育家,曾长期担任清华大学校长,为清华大学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尤其是担任西南联大常务委员会主席期间,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中,刚毅坚卓,勉力支撑,终于在造就人才、发展教育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从而成就了西南联大在中国现代教育史上的传奇。而西南联大造就的这一批人才,更是为新中国的建设和发展做出了不可估量的卓越的贡献。
为了表彰西南联大的历史功绩,推动西南联大相关领域学术研究的深入,中华书局先后出版了一系列关于西南联大的图书,已出版的有《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梅贻琦西南联大日记》、《蜀道难(附梅贻琦日记、郑天挺账单)》、《西南联大文学社团研究》,即将出版的有《冯文潜西南联大日记》、《西南联大艺术历程》;中华书局古联公司联合张曼菱老师(制片人、总导演)制作了《西南联大专题数据库》。如果您想深入了解西南联大,不妨关注关注。
梅贻琦先生之子梅祖彦教授谈到《梅贻琦西南联大日记》时说:“这本日记包括的时间正是西南联大在昆明八年的关键时期,也是先父一生经历中最艰难的时期。”我们通过这本日记不仅可以了解当时国家的形势、西南联大的办学情况,还可以了解这位“日记主人的作风、情趣、性格和为人”。
今天是梅贻琦先生逝世六十周年忌辰,为了表达对这位“寡言君子”、清华大学“永远的校长”之怀念,我们特意选择推送这篇讨论月涵先生“作风、情趣、性格和为人”的文章,从而让大家了解一个“大概或者也许是,不过我们不敢说。可是学校总认为,恐怕仿佛不见得”之外的梅校长。
昨天晚上终于将《梅贻琦西南联大日记》(以下简称《日记》)读完,这是我疫期蜗居家中读完的第五本书,前面四本分别是《鼠疫:战争与和平——中国的环境与社会变迁(1230—1960年)》《刘航琛先生访问记录》《蒋孝玉口述自传》以及《我的天才女友》。最后一本是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的小说,其他几本都属于历史学范畴的著作。这五本书中,《日记》看的最为仔细,也最是有趣。可能对大多数人来说,《日记》是研究西南联大历史第一手的文献史料,但对我而言,梅贻琦在联大时期的日常生活,尤其是他对酒的嗜爱,远远要比联大的历史更有吸引力。
关于这一点,梅贻琦的公子梅祖彦先生在《日记》前言中早就予以过公认:“例如他喜欢喝酒,酒量很大,这可能是由于当时社交的需要,另外在闲暇时他也常与三五好友品尝美酒。”事实上,梅先生这样的说法相当含蓄,细读《日记》,会发现梅贻琦并不是儿子眼中的“喜欢喝酒”,而是嗜酒好饮。根据我的粗略统计,在其1941—1946年的日记中,仅明确写了自己喝酒的就有一百九十多条,这意味着在六年时间里,梅校长有190多天都在喝酒,这还不算一些只记吃饭没有写喝酒的日记,推测起来,以梅校长好饮善饮的性情,不论是他请别人吃饭,还是别人请他吃饭,应该都不会少了酒的助兴。以此来说,虽则国难当头,但对于喝酒这件事情,梅校长可谓逢饭必饮,每天必喝。
梅贻琦为何会如此好饮?我赞同梅祖彦的说法,即是出于当时社交的需要。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在1938年初由长沙迁至昆明正式合并更名为西南联大后,由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分别是三所大学的校长)三人牵头长组成常务委员会,共同主持联大工作,但由于蒋、张二人在陪都重庆另有公职,很难对联大进行实际上的管理,故而昆明时期的联大,只好由梅贻琦一人领衔主持。这一段时间内,梅氏可谓日理万机,而最占用他时间的事情莫过于各种社交应酬。《日记》显示,不论是在昆明,还是在重庆,几乎每天都有各种登门来访者需要接待。他们或者是学校中的教授,或者是其他各校中熟人、社会上的友朋等,而来访的时间也很不固定,有时在清早,有时则是午后、饭点,还有的会在深夜,来访时间亦不一样,有的“稍坐即出”,有的则“谈颇久始去”,而究竟所谈何事,梅校长在日记中并没有详写,但猜测可能与求职谋生等无不关系。联大时期的梅贻琦,身居要位,前来求其办事或寻求救济者络绎不绝,亦在情理之中。
西南联大部分教师合影。前排左三为蒋梦麟,前排右三为梅贻琦。
这些接待,不仅仅是简单的会客的谈话,其中很多都要陪饭或留饭,如果客人来的正是饭点,梅校长便会十分慷慨地邀请客人一起吃饭,这时候酒便成了必备之需。除此之外,日常工作中的各种饭局也极为频繁,甚至其本身就成了梅校长的工作之一。这些饭局有的是同事同仁,有的是新雨故旧,还有的是社会贤达,更有当时迁移到昆明的各种机关领导、中央派来的随员、欧美国际人士等等,这些饭局,几乎是酒不离口,逢饭必饮。
比如1941年1月11日,晚上六点,与云南建设厅张厅长夫妇、黄日光夫妇、汪国舆夫妇等人吃饭,“多数皆有醉意”。3月8日,“晚赴吴肖园夫妇在商务酒店之约”,吴肖园者,当时昆明金城银行经理。4月27日晚七点半,“校友聚餐,在海棠春,共三十二桌,饮酒尚不太多”,酒虽喝的不多,但这顿饭却从七点半一直吃到了十点多,饭后又与家人和一众朋友去利沙喝咖啡,十一点半才回家。又如5月1日晚上,在自己公寓里招待联大航空及昆虫两组讨论会诸君晚餐,摆了三桌,“饮酒稍多”,“疲乏不堪”。诸如此类的记载非常多,几乎伴随梅贻琦主持联大工作始终。从这些记录来看,中国的酒桌文化,或者在酒桌上工作,并不是现在才有的,至少在民国那个时候,已经见怪不怪了。
工作需要喝酒,那么工作之外呢?在我看来,这一点最能体现梅贻琦纵酒买醉的豪爽性情。《日记》中多处记载了梅校长作为一个资深吃货或美食家的不二本色,就像我们今天点了外卖会刷评价一样,梅校长几乎每天都会对自己所吃过的饭菜在日记中进行点评。如果某次和朋友们吃饭,酒肴比较好,他就会打好评,写上“酒肴颇好”;如果一般般,就会打中评,写上“尚可”;而如果酒也不好,菜也不好,那肯定就是差评,写上“酒菜皆不好”。更有趣的是,为了能喝的开心,在和一些关系比较好或者场合随意的饭局中,梅校长会亲自携美酒而去,倘若遇到了同样的酒中豪杰,便会记“亦有酒兴不差者”、“痛饮”、“快饮”,推测局面应是相当嗨皮。而如果座中无人善饮,没喝开心,则会记“善饮者不多耳”、“惜无人能饮者”,流露出满满的遗憾。
如此好酒,酒量又怎么样呢?细读《日记》,也能管窥一二。如1941年1月11日,与云南建设厅张厅长夫妇、黄日光夫妇、汪国舆夫妇等人吃饭,共设三桌,当晚“大家酒兴颇好,共饮三十斤,多数皆有醉意”,又如1942年6月23日“六人共饮大曲一斤”,1943年2月11日,“与饮十余杯”,2月13日“佐以黄酒十斤”,2月28日“饮尽七八斤”,1943年5月8日,“饮酒廿余斤”,9月1日,昆明水泥厂厂长陈作新夫妇请客,座中陈雪屏(余英时先生岳丈)“颇善饮,共饮十余斤,畅快之至”,真不愧为酒中豪杰。
如此好酒,在我目力所及的民国先生中,大概绝无仅有。但是,如果据此就认为梅校长是一介酒囊饭袋,则是大错特错。梅贻琦嗜酒好饮,在很大程度上是性格使然,他的天性即是豪迈雅量之人,纵使在抗战最凶险的“跑警报”时期,依然保持着一种乐观淡定的心态,遇饭必吃,遇酒必饮,义气干云,这样的处世态度,绝非常人所能及。
细读《日记》,经常会看到梅校长的两个面孔,一个鲸吸虹饮,酒量惊人,另一个是每临大事,皆能果敢决断,极力维护联大的正常运行。此处仅举一例:抗战胜利之后,联大管理层积极筹备北迁复校,但受内战阴云、经济雪崩等因素影响,联大中部分教授及学生开始倾向于共产主义,学潮频起,到了1946年6月,形势已经非常不容乐观,一边是教授和学生在积极酝酿大规模的游行集会,另一边是国民政府密切盯防局面,时刻准备以铁腕对付之。梅贻琦警觉地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于是集合联大管理层多方周旋,勠力维护联大利益,尽可能地保护教授与学生。6月25日,梅贻琦飞抵武汉,面见蒋介石,谈话半小时。蒋对何时复校十分关心,梅答复当在双十节前尽力开学。蒋又问下半年联大工作如何开展,梅贻琦听出了话外之音,睿智地回答道:
仍当注重学术研究风气之恢复,倘使教授们生活得安定,研究设备得充实,则研究工作定更有进展,随即提清华教授中近有少数派言论行动实有不当,但多数同仁深不以为然,将来由同人自相规劝纠正,谅不致有多大(不好)影响。(《日记》第270页,下同)
蒋介石对联大的动向显然十分关切,并可能早就部署了干预方案。他之所以如此询问梅贻琦,其实是在试探梅的意图,是否能与他“保持一致”,支持中央的行动,但梅的回答却没有附和蒋的意图,而是不卑不吭地指出当前联大的工作重心及应对策略:“自相规劝纠正”,并不希望政府有所介入。这时候,朱经农(时任国民政府教育部政务次长)在一旁插话,挑明了蒋的关切乃是“东北事件百余人宣言之事”,朱进而建议联大应当改选院系主任,负责者须是“稳健分子”。这番话,很显然是在传递蒋介石的意图。但是,梅贻琦仍不为所动,坚持自己的原则:
至此余乃谓此数人以往在学术上颇有成绩,最近之举动当系一时之冲动,故极希望能于规劝之中使其自行觉悟,则其后来结果必更好。……余继谓此数人之如此或尚有一原因,即其家属众多或时有病人,生活特困难,而彼等又不欲效他人所谓在外兼事,于是愁闷积于胸中,一旦发泄,火气更大。
朱经农和蒋介石听了这番话后态度如何呢?《日记》载:“对方似颇颔首”,“主人点首曰,生活问题实甚重要。”民国之所以为民国,联大之所以为联大,“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一切真相,在梅贻琦与党国元首的这次谈话中,都能够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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